第303章(1 / 2)
第303章
李三江身子前倾,屁股悬空,半跪在画着圆圈的瓷砖上,看着盘膝坐在对面圆圈里双手不断挥舞的少年。
瞧瞧这认真的眼神,再看看这严肃的表情,包括这手势不断变化的小动作,一套接着一套,都不带重复的。
嘿,别说,自家小远侯整起这些把式来,还真像那麽一回事儿!
李三江心里当即升腾出一种后继有人的自豪感。
但很快,这心思就被李三江自己给拍灭,反思自己到底在想个什麽东西?
自己这行当是个什麽好行当麽。总不可能让份儿以后也走自己这一行吧?
可这种劝告的话刚转到喉咙里,就又被自个儿生生咽了下去。
毕竟别家孩子鼓捣这个你还真能说道说道,自家小远侯早就考上大学丶实习都开始挺久的了,所以份儿只是脑子好使,以前跟着自己坐斋时记下学会了些东西。
嗯,只是纸糊表面的功夫,当不得真。
这会儿,份儿是认真在做,哪怕明知是假的,也想给自己祈个福,尽一份心意,那自已好生受着就是了,让儿心里踏实乐呵些。
摸了摸口袋,掏出一根烟点上,李三江卸下心里一切负担,就这麽看着自家曾孙继续在卖力操持。
也不晓得是这头顶灯泡又老化的缘故,还是自己吐出来的烟没能及时散开,亦或者是自己眼神不行了,怎麽自家小远侯身上看起来,有种被打了光的感觉?
李三江舔了舔嘴唇,这光打得好啊,以后自己出去做法事时要是能有这种光,主家心里岂不是能更踏实?
「太爷,火柴。」
「哦,好。」
李三江将火柴盒丢了过去。
李追远从中抽出一根火柴,划燃后再点燃手中黄纸。
李三江手里夹着烟,开口指点道:「小远侯啊,这黄纸不能从角上点,这样往上窜得快,动作来不及做—.」」
李追远将手中黄纸,向地上一拍。
「啪!」
李三江目光一迷,身子朝前一倾,直接趴在了瓷砖上,睡了过去。
成功了。
李追远站起身,将这半睡半昏的太爷扶上床,盖上被子。
将房间地面做了番简单收拾,又给太爷茶缸里续了水,再将菸灰缸做了个清理,李追远回到自己房间拿起脸盆去外头淋浴间洗澡。
洗完出来时,听到太爷的呼噜声变大了,颇有种中气回归的感觉。
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后,李追远回到自己房间,上床,闭眼,准备做梦。
梦来得很快,李追远发现自己再次出现在一张飘浮着的床上,但下方的黑水正不断退去,最后这张床搁浅。
环视四周,熟悉的故宫环境,但上下里外都像是被黑墨给浸染了一遍。
在梦中,李追远重新盖好被子,继续睡觉。
晨曦初露端倪,东屋的灯就已亮起。
柳玉梅帮自己孙女梳妆好,脸与她轻轻贴在一起,看着镜子里的祖孙二人。
欣赏完后,柳玉梅说道:
「来,奶奶给你换药。」
拿出药盒,准备去抓孙女的手时,孙女将手收了回去。
柳玉梅也没强求,道:「那你把药盒带上去,让小远醒来后给你换。」
阿璃将缩回去的手,又递送到奶奶面前。
柳玉梅被逗笑了:「不愿意麻烦小远,麻烦奶奶就没事是吧?」
解开包扎,重新上药,再包扎回去时,柳玉梅打了一个漂亮的结。
阿璃摇摇头。
「行行行。」
柳玉梅把结拆开,打了个和小远一样的结。
阿璃把手背放在面前看了看,似乎也不是很满意。
同样的结,不是同一个人打的,感觉就是不一样。
柳玉梅当没看见。
等阿璃推开房门走出去后,柳玉梅侧身看了看供桌上的一众牌位,又指了指门口阿璃先前离开的方向。
这供桌上,有一个算一个,不分秦柳,都是阿璃的长辈。
所以啊,这苦笑,不能只由自己一个人来笑。
对李追远而言,回到家后的每一天醒来,都带有期待。
准时的生物钟让他在固定时间苏醒,侧过头,睁开眼。
一袭绿裳的阿璃正站在画桌前,女孩不是在画画,而是在准备颜料。
昨日回来,一切匆忙,上一浪的经历还没讲,今天肯定是要讲的,然后她就要开画了。
李追远坐起身,女孩也转过头来看他,
这种风格的衣裳,很多时候并不适合少女穿,因为它们往往只是按照成年款的等比例裁剪,这就使得少女穿时会显老气。
不过,阿璃的衣服都是由柳玉梅亲自设计再单独定制的,自然就不存在这种问题,看起来青春英气又不失精致靓丽。
李追远记得,在玉虚子大鱼那一浪里,自己曾见过柳家那位女龙王的画像,画中那位女龙王的服饰,就和阿璃现在身上穿的,有点像。
洗漱完后,少年往回走,阿璃坐在门口一张藤椅上,手里拿着两罐健力宝。
李追远在旁边藤椅上躺了下来,一边下棋,一边讲述起自己上一浪的经历。
这棋下到关门,上一浪也讲述到刘姨灶台上面汤翻滚:
「吃早饭啦!」
李追远牵着阿璃的手下了楼,刚坐下剥好一个咸鸭蛋,就听到楼梯上有人走下来的声音。
「哎哟嘿,啊~~~」」
李三江先是伸了个大大的懒腰,随即仰头,喉咙里发出一串杂音,对着坝子外吐出一口强有力的唾沫。
虽走路时还有前倾,不大直得起腰,但整个人过往的精神头,却是完全回来了。
刘姨:「三江叔,今儿个气色是真不错,看来曾孙儿回来了,比什麽灵丹妙药都管用李三江哈哈一笑,道:「那可不。」
吃过早饭,李三江想出门散步走走,他有阵子躺家养病没出去了,真是恋得慌。
李追远走上前,劝说道:「太爷,你才刚好,还是再养两天吧。」
李三江摇头:「村儿里不兴久躺啊,再躺下去,就该有人来打听要不要给我提前准备黄纸元宝了。」
李追远就陪看太爷出去散步。
二人刚从小路走上村道,就听到身后的三轮车声,是润生骑着出来了。
「润生侯啊,要去西亭看山炮去呐?」
「嗯,给我爷补点粮食,还有打牌要输的份子钱。」
「行,去吧,路上小心。」
「好的,李大爷。」
润生看向小远,笑了笑,然后就骑着三轮车走了。
来到西亭镇下面的村里,隔着老远,润生就看见自家烟肉上冒出的炊烟。
把三轮车停入院子,润生走进屋,揭开灶台盖,里头正煮着红薯粥,灶后没人。
润生又去检查了一下米缸,里头还有米,房梁上还挂着咸鱼丶香肠。
大清早去邻居家上完瓷缸的山大爷,一边系着裤腰绳一边从厨房小门里走进来。
看见润生在这儿,马上后退两步,躲到墙后快速把腰绳系好再嵌进裤子里,这才重新走进来。
「润生侯,回来了啊。」
「嗯,回来了,爷。」
山大爷故意大声道:「呵呵,这红薯以前吃多了烧心,现在有段时间不吃了,天天吃细粮的,居然还挺想得慌,正好我煮得挺多,咱仁一起喝点养养胃。」
煮得确实是多,以前农忙时,村里人喜欢早上起来煮一大锅粥,等粥凉了固定了,再用筷子划拉分出个几块,分个早中晚三顿的定食。
当然,山大爷这麽做不是为了下地没时间,纯粹是懒。
润生盛了两碗粥放在桌上,给爷爷碗里夹了两根腌瓜条又敲了个咸鸭蛋,给自己点了根香。
山大爷去院子里转了一圈,抖了抖胳膊再甩了甩腿,道:
「唉,这顿顿吃细的,身子骨反而没以前有力气了。人呐,就是不能享福,福享多了身子骨就软。这些天一直抽的软烟,昨儿个别人给我送了根硬的,他娘的,居然抽不惯了都,割嗓子,哈哈!」
说完后,等了等,见没人回应,山大爷有些疑惑地往屋内走:
「润生侯啊,萌萌走着去镇上供销社了?这三轮车不还在院儿里嘛。」
再一见桌上摆着的两碗粥,山大爷挠挠头,「哦」了一声,道:
「萌萌今儿个没来啊,怪不得。」
山大爷像是个近期成绩好等着求表扬的学生,却发现家长这次没到,不免有些意兴阑珊。
坐下来后,掏了掏口袋,把钱放在了桌面上。
钱不多,但纸票子叠得很整齐,零钱也是被起来,这是提前特意整理过的。
牌是打了,也是输了,但没输完,家里吃喝也都没用光,放在以前,确实是相当大的进步。
拿起筷子,扒拉了两口粥,山大爷又放下筷子,对润生道:
「润生侯,等你回去后,你就跟萌萌说我这次钱有馀粮也有馀———」」
山大爷皱了皱眉,摆手道:
「不行,不能说,那丫头会以为你故意偏向着我,合起伙来骗她的。」
顿了顿,山大爷又道:「带钱了不,润生侯?」
润生点点头,从兜里取出两份钱,一份是日常开销,另一份厚很多,是用来打牌输的钱。
山大爷面露笑意,把钱接过来,规整了一下,道:
「这样吧,过两天我去三江侯那里,看看那老不死的,顺便给萌萌也买点东西提过去,不空手去了。
润生侯啊,你说萌萌那丫头喜欢什麽来着?衣服肯定不要我这老头子买,对了,这丫头喜欢吃零嘴的,我去供销社里每样都买些。
张三侯天天去市里做活儿来着,我晚上去找他,让他帮忙去市里买几袋火锅底料,那丫头肯定爱吃那个。」
山大爷絮絮叻叻地规划着名。
他这辈子没结婚,把润生接回来养的时候,他其实不懂怎麽当好一个爷爷(父亲)的角色,反正润生打小皮实,摔了碰了自己揉揉就起来了,也不生病,断顿时,爷俩一起饿着肚皮熬着,躺床上自己讲讲故事润生侯也就睡着了。
等润生成年了,饭量更大了,山大爷就把润生侯往李三江那里一丢,那老东西能搞钱,日子过得滋润,润生侯跟着他能吃好喝好。
本以为能就此轻松,可到头来,该自己承担的责任却还是跑不脱。
有时候,山大爷还真挺希望润生侯能像村里其他后生一样,娶了媳妇儿就忘了爹娘。
他自个儿糊自个儿,日子过得再紧巴,但在村里田野地头间,想饿死也是不可能的。
偏偏润生侯是个孝顺的主儿,偏偏萌萌那丫头不管管,他要来给自己送赡养费,你这丫头就让他送啊?
送就送吧—一开始山大爷拿得还挺高兴的,就是那丫头次次来都得指桑骂槐数落自己一顿。
哎呀,人家凑彩礼娶回来的儿媳妇,在家骂公公,那公公大多也是不敢还嘴,更何况自己这个破落户样子,哪还有顶嘴的馀地,只能低着头受着。
村里一开始还有人问自己,是不是自己和润生跟人牙子那儿买回来一个媳妇,要不然谁家正经女子会看上你们老陆家?
谣言传了一会儿,就消停了,不是谣言止于智者,而是老陆家有个屁钱买媳妇儿!
为这事儿,李三江没少数落他,他也没太往心里去,直到萌萌特意给输牌的钱,而且不再数落自己了。
这下子,可把山大爷臊得不轻,痛定思痛,忍了又忍,好不容易终于实现了盈馀。
努力表现的意义在于,得证明自己就算帮不上润生什麽,当个累赘吧—好互不是个无底洞的累赘。
「爷。」
「啊,咋了?」
「萌萌,暂时不回南通了,她留在老家山城了,要住一阵子。」
「阵子——是多久?」
「两三年吧。」
山大爷闻言,如遭雷击,整个人在长凳上坐得笔直。
没吃过猪肉好列见过猪跑,山大爷晓得,处对象的男女分开两三年意味着什麽,都不用两三年了,分开超过仁月,就相当于彻底吹了。
润生吃完了粥,就骑着三轮车去镇上供销社给爷买生活品了,买回来时,发现爷还在长凳上坐看,面前的粥碗没动。
润生不知道该怎麽安慰人,他没那个脑子。
所以,他就去院子里劈起了柴,
其实,润生也不懂什麽叫处对象,他甚至都不清楚,自己和萌萌算不算是在处对象,
也不晓得具体啥时候开始处的。
他觉得小远和阿璃虽然年纪小,但那也是标准的天生一对,俩人在家时几乎形影不离,还能一起坐露台上一边指着天上的星星一边下棋。
阿璃明明不会说话,可俩人在一起时,却仿佛有说不完的话。
他也见过谭文彬和周云云是怎麽走到一起的,高中同学,又考上一个地方的大学。
以前谭文彬在家时,也没少提过他那个班长,嗓门大,脾气不好,动辄找他茬儿向老师打小报告,临尾来一句:也就是长得还行。
然后,他们俩就处对象了,双方还各自去见了家长,一切水到渠成,只等毕业。
以前在大学看店时,润生没少看见那些大学情侣,他们都很自然,也很大方,有时候就算当着很多人的面,也不耽搁做些亲昵的动作。
看了很多例子,可润生就是找不到自己对应的例子在哪里。
心动的感觉到底是什麽,润生不懂。
虽然,他在当初林书友准备拿信纸给周云云写情书时,在林书友身上见到过。
但他在丰都鬼街棺材铺第一次见到阴萌时没这种感觉,哪怕是到现在,还是没有。
好像就是不知道在哪一天,看她忙碌流汗,就想着去递一缸泡着藿香叶的凉白开,看她嘴巴闲了就想给她找点零嘴吃食,看她喜欢吃辣的自己做饭时就多放些辣椒,看她羡慕那些穿着光鲜亮丽的女大学生,就把自己每个月分的红都交给她让她去买衣服。
然后,阴萌看他衣服破了旧了,也会给他买衣服,大家伙受伤时她会第一个来查看自已伤势,很是自然地一切以自己为先,而且还主动提出陪自己去给爷爷置办生活品。
没有小远的那种细腻,也没有谭文彬一同走过青春的美好,润生这里只有一种默契。
我会下意识地对你好,而你,也会下意识地对我好。
「心动」的感觉,应该是水灵鲜活的吧,可这里,却有点糙。
糙,能手,能触摸得到,能知道它确实真的存在,不跳不水灵,也意味着很难变质。
「!」
「嘧!」
「喀!」
一根根小木桩被润生整齐劈开,柴烧完了,就得劈,劈了后,就得烧,周而复始,日复一日。
别说爱情上的轰轰烈烈或者柔情似水了,事实上,大部分人的人生都很难弄出点动静,也过不上滋润。
烟花是好看,但往往都是少数人在放,大部分人都站在外围抬头看。
柴劈完了,润生就将它们整齐地到墙边。
拍了拍手,转身,看向屋里。
却瞧见山大爷已泪流满面。
「爷,你—..」
「润生候啊,是我当了你累赘啊!」
「不是的,爷,和你没关系。」
「不是因为我还能是啥啊,你总不可能和萌萌那丫头吵架的,我晓得你,肯定是因为我,跟那三江侯说得一样,是我不争气,拖你后腿让你成不得家了,哎呀!」
「爷,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。」
山大爷:
「.....
润生挠挠头,他不是在嘲讽自己爷爷,而是阴萌是因为鄯都大帝才不能回来的,和南通的一个普通年迈捞尸人,有什麽关系。
山大爷的情绪被润生打断了,不豪了,转而问道:
「她留老家了,你怎的回南通了?」
「我会去接她的,但现在我没那个能力,得等我混好了再说。」
山大爷面色一苦,得,还是自家条件太差了,还是因为自己。
「润生侯啊,要不你再去趟山城,再磨磨,再求求,女孩子心软,说不定.」
「爷,我现在磨不动哩。」
有十八层地狱横着,现在的自己,上不去。
山大爷粥也不喝了,走进卧房,躺草席上,面朝里,枕着手缩着腿。
「爷,东西都弄好了,我就回了啊,李大爷那里还有事要做。」
山大爷抬手摆了摆,又放了回去。
润生骑着三轮车离开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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